第八章

1

那一晚,我睡得很不安稳。我想,当时我心头就有很多杂乱的线索了,要是我能用心想一想,一定能当时就想出答案,不然的话,那些片段为什么始终在我脑里萦绕不去呢?

我们自己究竟了解多少事呢?我相信远比我们所知道自己知道的事来得多,可是我们往往无法打破某一层界限,所以始终停留在那个范围。

我躺在床上,辗转反侧,难以成眠,不时受阵阵困惑的折磨。

一定有某种模式可循,要是我能抓到头绪就好了,要是我能追查……

直到我朦胧入梦,脑子里仍然不停地闪过这些字句:

“无火不生烟,无火不生烟,烟……烟……烟幕,不对,那是战争……战争用语……喔,不对……纸条……只有一张纸条。比利时——德国……”

我终于睡着了,梦到正带着凯普牧师太太散步,她颈上有一条铁链和颈圈——因为她已经变成一头猎犬了。

2

电话铃响个不停,把我从睡梦中惊醒。

我坐在床上看看表,才七点半,电话铃还在楼下响。

我跳下床,随手抓起睡袍,快步跑下楼。派翠吉从厨房后门跑进来,慢了我一步,我拿起听筒。

“哪一位?”

“噢——”对方带着如释重负的低泣说,“是你!”是梅根的声音,她显然非常害怕地说,“求求你,一定要马上来——一定要来,求求你,好不好?”

“我马上来,”我说,“听到了吗?马上就来。”

我两步并做一步地跑上楼,冲进乔安娜房里。

“听着,乔安娜,我要到辛明顿家去。”

乔安娜从枕头上抬起满头卷发的头,孩子气地揉揉眼睛。

“为什么?发生了什么事?”

“我也不知道,是梅根那孩子打来的,口气很不对劲。”

“你想是什么事呢?”

“要是我猜得不太离谱,应该是有关艾格妮斯那个女孩的事。”

我步出房门时,乔安娜在后面喊道:

“等一等,我开车送你去。”

“不必了,我自己开车去。”

“你不能开车。”

“我能。”

我匆匆梳洗过后,把车开出来,半小时内就赶到辛明顿家。开车的时候背有点痛,但不太严重。

梅根想必一直在等我,我一到,她就从屋里跑出来抱住我,可怜的小脸苍白而扭曲。

“呃,你来了——你终于来了!”

“镇定点,小傻瓜,”我说,“好,我来了,有什么事?”

她颤抖起来,我用手臂搂住她。

“我——我发现她了。”

“发现艾格妮斯?在什么地方?”

她颤抖得更厉害了。

“在楼梯下面的小柜子,里面有钓鱼竿、高尔夫球杆之类的东西。”

我点点头,那是很普通的储藏柜。

梅根又说:

“她就在那个地方——缩成一团,而且冷冰冰的,她……她死了,你知道。”

我好奇地问:

“你怎么会去看那个地方呢?”

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,你昨天晚上打电话来之后,我们都在猜,艾格妮斯到底到哪儿去了。等了一会儿,她还是没回来,我们就去睡了。我一夜都没睡好,今天很早就起来了。我只看到厨子萝丝,她很气艾格妮斯一夜没回来,说要是从前发生这种事,她早就走了。我在厨房里吃了点牛奶和奶油面包——萝丝忽然带着奇怪的神色走进来,说艾格妮斯外出的东西还留在她房里没动,她出门最爱穿的外出服全都没穿。我就在想——她是不是根本没离开家里,于是我就在家里到处看看,等我打开楼梯下的小柜子,才发现——她就在那儿……”

“我想大概有人打电话给警方了吧?”

“嗯,警察已经来了,我继父一知道就马上打电话给警方,后来……后来我觉得再也没办法忍受,就打电话给你。你不介意吧?”

“没关系,”我说,“我不会介意。”

我好奇地看着她。

“你发现她之后——有没有人给你一杯白兰地、咖啡或者茶之类的?”

梅根摇摇头。

我忍不住咒骂辛明顿全家,辛明顿那家伙,除了警方什么都想不到,爱尔西·贺兰和厨子也没想到,这个敏感的孩子发现了这么可怕的事之后,对她心理上有什么影响。

“来,小傻瓜,”我说,“我们到厨房去。”

我们绕到屋后,走进厨房。萝丝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,面孔肥胖而没有表情,正坐在火炉边喝浓茶。她一看到我们,就用手扪着心,滔滔不绝地侃侃而谈。

她告诉我,她想到这件事就抖个不停!想想看,死的人也很可能是她!

“替梅根小姐泡杯好的浓茶,”我说,“你知道,她受了很大的刺激,别忘了尸体是她发现的。”

光听到“尸体”这两个字,萝丝又忍不住颤抖起来,但是我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她,她倒了一杯浓茶。

“茶来了,小姐,”我对梅根说,“先把茶喝下去。你大概没有白兰地吧?萝丝。”

萝丝用怀疑的口吻说,圣诞节做腊肠的时候,还剩了点作菜用的白兰地。

“那就行了。”我说着在梅根杯里倒些酒。从萝丝的眼神中,看得出她也认为这么做很好。

我叫梅根和萝丝留在一起。

“我

“我相信你可以照顾梅根小姐吧?”我说。萝丝用高兴的口吻说:“喔,没问题,先生。”

我走进屋里,要是萝丝够聪明的话,她一定会很快发现自己需要一点食物来加强体力,梅根也一样。真弄不懂这些人,为什么不会照顾那孩子?

就在我胡思乱想时,在大厅里碰到了爱尔西·贺兰。看到我,她似乎并不感到意外。我想这项可怕的发现大概使每个人都昏了头,没那么多精神注意来来去去的人。柏特·朗德警官站在前门边。

爱尔西·贺兰喘了口气,说:

“喔,柏顿先生,真是太可怕了,不是吗?到底是谁做出这么恐怖的事?”

“那么,确实是谋杀了?”

“是的,被人在后脑上敲死的,全都是血和头发——喔!太可怕了——还弄成一团塞进那个柜子。到底是谁做出这么卑鄙残忍的事?又是为了什么原因呢?可怜的艾格妮斯,我相信她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。”

“是的,”我说,“有人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。”

她凝视着我。我想,她不是个很聪明的女孩。但是她的精神很好,脸色如常,还带着点兴奋的神色。我甚至想象,尽管她天性善良,对这出戏剧还是免不了有点隔岸观火,幸灾乐祸的心情。

她用抱歉的口气说:“我该去看两个男孩了,辛明顿先生很着急,怕他们会吓着。他叫我把他们带远点。”

“听说尸体是梅根发现的。”我说,“我希望有个人照顾她。”

爱尔西·贺兰看起来似乎良心很不安。

“喔,老天,”她说,“我把她忘得一干二净,希望她没什么事,你知道,我忙东忙西的,要应付警察那些的——不过还是我的错,可怜的女孩,她一定心里很不好过,我马上去照顾她。”

我的态度缓和下来。

“她没事了,”我说,“萝丝会照顾她,你去看那两个孩子吧。”

她露出一排白牙对我笑着道谢之后,就匆忙上楼了。毕竟,照顾那两个男孩才是她份内的工作,而梅根——没有任何人负责照顾她。辛明顿付爱尔西薪水,是要她照顾自己的骨肉,谁也不能怪她尽自己的责任。

她转过楼梯角时,我忍不住吸了一口气。有一会儿,我似乎看到一个美得令人不敢相信的永恒“胜利之神”,而不是一个尽责的保姆兼家庭教师。

接着,门打开了,纳许督察走进大厅,辛明顿跟在他身后。

“喔,柏顿先生,”他说,“我正想打电话给你,既然你来了就更好了。”

他当时并没有问我为什么在场。

他掉头对辛明顿说:

“如果可以的话,我想暂时借用一下这个房间。”

这是个小起居室,正面有一扇窗户。

“当然可以,当然可以。”

辛明顿先生表现得相当镇定,可是看起来似乎累坏了。纳许督察温和地说:

“辛明顿先生,如果我是你,就会先吃点早餐。你和贺兰小姐、梅根小姐要是能喝点咖啡,吃点蛋和腌肉,一定会舒服点。谋杀案对空胃肠最不好了。”

辛明顿极力想挤出一丝微笑,说:

“谢谢你,督察,我会接受你的劝告的。”

我跟着纳许走进那间起居室,他把房门带上。接着,他对我说:

“你很快就赶来了,是怎么听到消息的?”

我把梅根打电话给我的事告诉他,我对纳许督察很有好感。毕竟,他没有忘了梅根也需要吃点东西。

“听说你昨天晚上打电话来,问起那个女孩子,你怎么会想到打电话来呢?柏顿先生。”

我知道自己的理由有点奇怪,不过我还是说出艾格妮斯打电话给派翠吉,但是接下来却没赴约的事。他说:“喔,我懂了……”

他一边揉着面颊,一面仿佛在沉思着什么。

接着他叹了一口气:

“唉!”他说,“现在已经毫无疑问是谋杀了,是直接谋杀。问题是,这个女孩到底知道什么?她有没有肯定告诉过派翠吉什么?”

“我想没有,不过你不妨问问她。”

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我问,“或者你还没查出来?”

“差不多了,昨天是女佣的休息日……”

“两个女佣都休假?”

“对,好像以前有两姐妹在这儿做事的时候,喜欢一起出去,所以辛明顿太太就同意两个女佣一起休假,接下来换了这两个佣人,还是维持着老规矩。女佣放假之前,把晚餐先弄好放在餐厅,下午茶由贺兰小姐准备。”

“我懂了。”

“有一点非常清楚,厨子萝丝的家在下密克福,为了回家休假,她必须搭两点半的巴士,所以艾格妮斯必须收拾午餐的碗盘,萝丝晚上回来会收拾晚餐的碗盘,好让两个人工作平均。”

“昨天也是这种情形,萝丝两点二十五分出门赶车子,辛明顿两点三十五分去上班,爱尔西·贺兰两点四十五分带着两个孩子出门,梅根·亨特五分钟后也骑车出去。那时候,就只剩下艾格妮斯一个人在家。就我所知,她通常在三点到三点半之间出门。”

“于是家里就没有半个人了?”

“对,不过这儿的人不太担心这一点,有些人甚至不大锁门。我说过,两点五十分的时候,家里只剩下艾格妮斯一个人。她的尸体被发现时,仍然穿着围裙,可见她根本就没有离开屋子。”

“你大概可以判断出死亡的时间吧?”

“葛理菲医生认为应该是两点到四点之间。”

“她是怎么被杀的?”

“后脑先被人重击一下,接下来又用尖头的厨房串肉针戳进后脑,于是就马上死了。”

我点了一根烟,因为这实在不是一幅让人舒服的画面。

“真够残忍!”我说。

“嗯,是啊。”

我猛吸一口烟。

“是谁?”我说,“又是为什么呢?”

“我想,”纳许缓缓说道,“我们或许一时不会知道,不过可以猜一猜。”

“她知道一些秘密?”

“对。”

“她没向任何人暗示过?”

“据我所知,没有。厨子说,从辛明顿太太死后,她就一直很不安,而且越来越担心,一直说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”

他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
“这些人总是这样,不肯找警方合作,认为‘跟警方扯上’是最不好的事。要是她早点来找我们,告诉我们她有什么心事,现在一定还活着。”

“她一点也没有跟其他女人提过吗?”

“没有,萝丝这么说,我也相信。因为要是她透露一点口风,萝丝一定会大肆渲染,加油添醋地告诉别人。”

“猜不出原因,真叫人觉得要发疯。”

“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猜猜,柏顿先生。首先,这一定不是件很肯定的事,只会让人想了又想,想得越多,不安就越深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
“明白。”

“其实,我想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。”

我尊敬地看着他。

“做得好,督察。”

“嗯,你知道,柏顿先生,我知道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事。辛明顿太太自杀的那天下午本来两个女佣都放假,应该都会出门,可是事实上,艾格妮斯又回来了。”

“你知道那件事?”

“嗯,艾格妮斯有个男朋友——渔具店的蓝德尔。渔具店星期三很早就关门,他跟艾格妮斯碰面之后,两个人一起散步,要是下雨,就一起去看电影。那个星期三,他们一见面就吵了一顿。咱们的匿名信作者暗示艾格妮斯还有其他男朋友,佛烈德·蓝德尔非常激动,两个人吵得很厉害,艾格妮斯就气呼呼地回家了,她说要是佛烈德不道歉,她就不再出门。”

“结果呢?”

“柏顿先生,厨房面对房屋背面,但是餐具室却朝我们现在看的这个方向。进出只有一个门,从这个门进来,要不是走到前门,就是沿着屋边的小路走到后门。”

他顿了顿。

“告诉你一件事:辛明顿太太那天下午接到的匿名信,不是邮差送来的。上面有一张用过的邮票,又伪造了一个假邮戳,看起来就像是跟其他邮件一起送来的。其实,那封信并没有经过邮局的手续,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?”

“代表那封信是某人亲自投进辛明顿家里邮筒的,”我缓缓说道,“时间就在邮差下午送信来之前不久,好让别人以为是和其他邮件一起到的。”

“对极了,下午的邮件大概三点四十分送到,所以我认为:那个女孩站在餐具室窗口(虽然有树丛挡住,但还是看得清楚外面)向外看,希望她男朋友回来向她道歉。”

我说:“于是她就看到那个投匿名信的人了?”

“我是这么猜想,柏顿先生,不过,当然也可能不对。”

“我想你不会……理由很简单——也很可信——看来,艾格妮斯确实知道匿名信是什么人写的。”

“对,”纳许说,“艾格妮斯知道匿名信是什么人写的。”

“那她为什么不——”

我皱着眉停下来。

纳许马上接道:

“照我看,那个女孩未必真正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。最少起初一点都没想到,有人在辛明顿家里留了一封信,不错——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个人和匿名信有关。在她看来,那个人绝不可能有任何嫌疑。

“可是她想得越多,就感到越不安。她是不是应该跟别人谈谈呢?就在她困惑难解的时候,想到了派翠吉,她认为派翠吉很可信,很有判断力,就决定问派翠吉该怎么办。”

“对,”我沉思道,“听起来很合理,总之,‘毒笔’也发现了这一点。她是怎么发现的呢?督察。”

“你对乡下生活还不了解,柏顿先生,消息传开的方法就是有点神奇。我们先谈打电话的事,你打电话时有什么人听到?”

我想了想,答道:

“我先接电话,然后再叫派翠吉听。”

“你有没有提到那女孩的名字。”

“有——是的,我提到她的名字。”

“有没有其他人听到?”

“我妹妹或者葛理菲小姐都可能听到。”

“喔,葛理菲小姐,她到府上有什么事?”

我解释了一下。

“她要先去找皮先生。”

纳许督察叹了口气,说:

“那么消息就有两种可能的途径传开。”

我不敢置信地问:

“你是说葛理菲小姐或者皮先生会跟别人提到这种无聊的小事?”

“像这种地方,芝麻大的事都会变成新闻,你一定觉得很意外。要是裁缝师的母亲说了一个老掉牙的笑话,每个人都会听到这个笑话。再说这一边,贺兰小姐、萝丝——都可能听到艾格妮斯说的话。还有佛烈德·蓝德尔,也许那天下午艾格妮斯又回家的消息,就是他传出去的。”

我忍不往轻轻颤抖了一下。我正望着窗外,前面是一块整齐的草地、一条小径和一扇矮门。

有人打开那扇门,轻悄悄地走近屋子,把信塞进信箱。我几乎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女人影子,脸孔一片空白——可是那一定是一张我认识的脸……

纳许督察说:

“还是一样,范围又缩小了一点,这种案子最后都会这样,只要有耐心、持之以恒地一一删掉不可能的人。现在有嫌疑的人已经不多了。”

“你是说——?”

“这么一来,当天下午有工作的任何女人都没有嫌疑,例如学校女老师在上课,镇上的护士我刚好知道她昨天在什么地方。并不是说我认为她们有嫌疑,而是我们现在可以完全肯定她们没有可能行凶。你知道,柏顿先生,现在我们可以把注意力放在两个确定的时间上——昨天下午,和上星期三的下午。辛明顿太太自杀那天,从下午三点一刻(艾格妮斯和男友吵架之后,可能回到家里的最早时间)到邮件一定送到辛明顿家的四点(要是问问邮差,可以知道更准确的时间)之间,都是凶手的可能时间。至于昨天,从两点五十(梅根·亨特小姐出门的时间)到三点半或者三点一刻(后者更有可能,因为死者死时还没换外出服)之间,凶手都有可能行凶。”

“你想,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

纳许做个鬼脸,说:

“我想?我想,有一位女士走到前门,微笑而镇定地按门铃,这位午后的访客……或许要求见贺兰小姐,或许是梅根小姐,也可能带了一个包裹进来。总之,艾格妮斯转身拿托盘放名片,或者把包裹拿进屋里时,那位像淑女一样的客人,就猛敲了她的后脑一下。”

“用什么敲呢?”

纳许说:

“这儿的女士常常带着大皮包,很难说里面到底藏着什么。”

“然后又用东西戳进她后脑,把她塞进柜子里?对女人来说,这个工作不是太重些了吗?”

纳许督察用奇怪的神情看着我说:

“我们追查的女人,不是个普通女人——而精神上的不稳定,使她产生了惊人的力量。何况,艾格妮斯的块头又不大!”

他顿了顿,问我:

“梅根·亨特小姐怎么会想到会看那个柜子?”

“只是一种直觉。”我说。

又接着问他:“为什么特别提到她?有什么特别用意?”

“尸体发现得越慢!越难鉴定死亡时间。譬如说,如果贺兰小姐一进门,就一跤跌在尸体上,医生也许可以把死亡时间判定在十分钟之间——对咱们那位淑女朋友,就未免太尴尬了。”

我皱眉道:

“可是艾格妮斯如果对某个人起了怀疑——”

纳许打断我的话,说:

“她没有,还没到那种地步,我们不妨说,她只是觉得‘奇怪’。我想,她不是个聪明的女孩,只是隐约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,一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冒犯了某个女人。会对她下了杀手。”

“你想到了吗?”我问。

纳许摇摇头,伤感地说:

“那件事我早该想到的,你知道,辛明顿太太自杀的事,吓坏了‘毒笔’,她害怕得不得了。柏顿先生,畏惧是一件难以测量的事。”

“是的,畏惧,我们早就该想到这一点了。畏惧——对一个疯狂的脑子……”

“你知道,”纳许督察的话,似乎使这件事看来更可怕了,“我们所要追查的人,是个受人尊敬,有声望的人——事实上,也很有地位!”

 

3

 

忽然,纳许说他要再跟萝丝谈谈,我随口问他我能不能去,没想到他居然乐意地答应了。

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,我应该说,我很高兴你跟我们合作,柏顿先生。”

“这句话听起来很可疑。”我说,“照小说里的说法,侦探要是欢迎某个人帮忙的话,那这个人往往就是凶手。”

纳许短短一笑,说:“你根本不像会写匿名信的人,柏顿先生。”

他又说:“老实说,你对我们可能很有用。”

“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,可是我不懂为什么。”

“因为你在这里是个生人,对这儿的居民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。同时,你还可以从我所谓的社会方式来了解事情。”

“凶手就是个很有社会地位的人。”我喃喃说道。

“一点都不错。”

“你是要我在这儿做间谍?”

“你不反对吧?”

我考虑了一下,摇摇头说:

“老实说,不反对。要是这儿真有一个危险的疯子,逼得没有自卫能力的女人自杀,又敲死无辜的可怜的女佣,我倒不反对用点手段逼那个疯子就范。”

“你很理智,先生。告诉你,我们追查的对象确实很危险,危险得像响尾蛇、眼镜蛇一样。”

我轻颤了一下,说:

“我们是不是应该尽快采取行动?”

“对,别以为我们不积极,事实上,我们正在朝好几个方向努力。”

他的态度很严肃。

我仿佛看到一个紧密的蜘蛛网,正向四面八方逐渐扩大……

纳许想再听听萝丝的故事,就先向我解释,萝丝已经跟他提过两种说法;她的解释越多,其中所包含的真正线索就可能越多。

我们找到萝丝时,她正在洗早餐的碗盘。一看到我们,她立刻停下来,揉揉眼睛又摸摸心口说,她今天整个早上都觉得很奇怪。

纳许很有耐心,但是也很坚定。他第一次听她说明时,安慰了她一顿,第二次态度很专横,这一次则是两种手段并用。

萝丝兴高采烈地夸张着过去一周的一些细节,说艾格妮斯怕得要命,不安地来回踱方步。萝丝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时,艾格妮斯一边发抖一边说:“别问我。”她说。“要是告诉我,她就死定了。”萝丝一边快乐地转动着眼珠,一边下结论道。

“艾格妮斯从来没有暗示过,她到底在担心什么事吗?”

“没有,不过她一直过得很不安,很害怕。”

纳许督察叹口气,暂时放弃了这个话题,又问起昨天下午萝丝的确切行踪。

简单地说,萝丝搭二点半的巴士回家,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和她家人在一起,再从下蜜克福搭八点四十的巴士回来。萝丝一边叙述她的行踪,一边还穿插了许多她跟她姐姐零零碎碎的谈话。

离开厨房之后,我们去找爱尔西·贺兰,她正在指导孩子们做功课。爱尔西·贺兰像以往一样能干而谦恭,她站起来说:

“好了,柯林,你跟布利安好好算出这三题的答案,我一会儿就回来。”

她带我们走进夜间育婴室。“这里可以吗?我想最好别在孩子面前谈这种事。”

“谢谢你,贺兰小姐。请你再告诉我一次,你是不是绝对肯定,艾格妮斯从来没有跟你提到她有什么心事——我是指辛明顿太太去世之后。”

“没有,她从来没跟我谈过什么。你知道,她是个很安静的女孩,一向很少开口。”

“那么,跟另外那位完全不同了!”

“是的,萝丝那张嘴老是说个不停,有时候我真想叫她别那么鲁莽。”

“现在,可不可以告诉我昨天下午发生的事?尽可能把你记得的每一件事都说出来。”

“好的,我们像平常一样吃午餐,那时候是一点,我们吃得有点快,因为我不让孩子们浪费时间。我想想看,辛明顿先生回办公室去,我帮艾格妮斯摆好晚餐的桌面——孩子们先到花园里去玩,等我整理好东西带他们出门。”

“你们到什么地方去?”

“到康伯爱斯,沿着田埂去的——孩子们想钓鱼,我忘了带饵,所以又回去拿。”

“当时是几点?”

“我想想看,我们大概二点四十出门,梅根本来想去,后来又临时改变主意;打算骑车去兜风,她是个脚踏车迷。”

“我是说,你回家拿饵的时候是几点?有没有进里屋?”

“没有,我把鱼饵忘在暖房后面。我也不知道那时候几点——也许是三点差十分。”

“有没有看到梅根或者艾格妮斯?”

“梅根大概已经出门了,我也没有看到艾格妮斯。”

“接下来你就去钓鱼了?”

“是的,我们沿着河边钓鱼,可是什么都没钓着。其实我们几乎从来没钓过鱼,可是两个男孩就是喜欢去。布利安身上弄得很湿,所以我一回家就忙着替他换衣服。”

“你星期三也一起喝下午茶?”

“是的,茶都替辛明顿先生准备好,放在客厅里,孩子们和我在教室里喝下午茶,梅根当然也跟我们一起。我的茶具之类都放在教室的小柜子里。”

“你是几点回来的?”

“五点差十分,我带两个男孩子下楼,准备喝下午茶。辛明顿先生五点钟回来之后,我又下楼替他准备,不过他说想跟我们一起在教室喝,两个孩子高兴得不得了。喝完茶后,我们又玩了一下游戏。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可怕了——我们在楼上兴高采烈地喝茶、玩游戏,那个可怜的女孩却死在楼下的柜子里!”

“通常,会不会有人去看那个柜子?”

“喔,不会,那里只放了些废物。帽子和外套就挂在一进门右手边的衣帽间,恐怕有好几个月都不会有人去碰那个柜子。”

“我懂了。你回来的时候,一点都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吗?”

她那双蓝眼睛张得大大的说:

“喔,没有,督察,一点都没有,一切都跟平常完全一样,所以我才觉得好可怕。”

“上星期呢?”

“你是说辛明顿太太——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喔,太可怕——太可怕了。”

“是的,是的,我知道。那天你也是一下午都不在家?”

“对,如果天气好,我通常下午都带两个男孩出去,早上在家里做功课,我记得那天我们到空地那边去——路很远。我回到门口的时候,看到辛明顿先生已经从办公室那个方向回来,还以为自己回来晚了,因为我还没有把茶壶热上,可是那时候才四点五十。”

“你没有上楼去看辛明顿太太?”

“喔,没有,我从来不在这时候看她,她吃过午饭就休息,她有神经痛,经常吃过饭就发作,葛理菲医生给她开了些药粉,她吃过药就躺在床上,希望能够入睡。”

纳许很自然地问:

“那么没人会把信拿上楼给她了?”

“下午的邮件?喔,我会看看信箱,进门的时候顺便把信放在客厅桌上,不过辛明顿太太常常会自己下楼来拿信。她不会睡个下午,通常四点就起来了。”

“那天下午她没起来,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?”

“喔,没有,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事。辛明顿先生在客厅挂外套的时候,我说:‘茶还没好,不过水快开了。’他点点头,喊道:‘梦娜,梦娜!’——辛明顿太太没有回答,他就上楼到她卧室去,那一幕一定让他震惊不已。他叫我,我就上楼,他告诉我:‘把孩子带远点。’接着,他就打电话给葛理菲医生,我们根本就忘了还在烧茶,结果茶壶都烧穿了!喔,老天,真是太可怕了,她吃午饭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。”

纳许突然说:“你对她收到的那封信有什么看法?贺兰小姐?”

爱尔西·贺兰愤怒地说:

“喔,我觉得太卑鄙——太卑鄙了!”

“对,对,我指的不是这个。你认为信上说的是不是事?”

爱尔西·贺兰坚定地说:“不,我认为不是真的。辛明顿太太很敏感——真的非常敏感,她非常——嗯,特别。”接着她红着脸又说,“任何那种——我是,说卑鄙可耻的事,都会让她受到很大的刺激。”

纳许沉默了一会儿,又问:

“你有没有接到过匿名信?贺兰小姐。”

“没有,没有,我从来没接到过。”

“你肯定吗?”他举起一只手说,“不要急着回答。我知道,接到那种信让人不愉快,所以有些人不愿意承认。可是在这个案子里,我们一定要了解这一点。我们很明白,信上谎话连篇,所以你用不着觉得不好意思。”

“可是我真的没接到啊,督察,真的没有,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。”

她又气又急,几乎忍不住棹下泪来,她的否认看起来也很真诚。

她回去照顾孩子之后,纳许站在窗口向外看。

“嗯,”他说,“就是这样了!她说从来没接到过匿名信,听起来好像是真心话。”

“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。”

“哼,”纳许说,“那我倒想知道,她为什么没接到?”

我看着他,他有点不耐烦地说:

“她是个漂亮的女孩,对不对?”

“不只是漂亮。”

“对极了,老实说,她实在太过于漂亮,而且又年轻,写匿名信的人最喜欢找这种对象。那么,那个人到底为什么放过她呢?”

我摇摇头。

“这一点真有意思,我得跟葛瑞夫提提。他问过我,是不是确实知道有人没收到过匿名信。”

“她是第二个,”我说,“别忘了,还有爱蜜莉·巴顿。”

纳许低笑了一声,说:

“不要相信你听到的每一句话,柏顿先生。巴顿小姐已经收到一封——不,不只一封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跟她住在一起的那个忠心耿耿的严肃管家告诉我的——是佛罗伦斯·爱福德吧,她对那封信很生气,恨不得喝写信人的血。”

“那爱蜜莉小姐为什么要否认呢?”

“假正经,镇上人的口舌很多,爱蜜莉一生都在避免粗俗和没有教养的事。”

“信上怎么说?”

“还是老套,她那封信很可笑,甚至暗示她毒死自己的母亲和好几个姐妹!”

我不敢置信是说:

“你是说,真的有那种危险的疯子到处乱来,我们却没办法马上制止她吗?”

“我们一定会找出她,”纳许严肃是说,“只要再写一封,她就逃不了了。”

“可是,老天,她不会再写那种玩意了——至少目前不会。”

他凝视着我。

“不,好会,一定会,她现在已经没办法住手了。这是一种病态的狂热,匿名信一定还会继续出现,这一点绝对没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