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临走之际,我在花园里找到梅根。她看起来好像已经恢复正常,愉快地对我笑笑。
我建议她再到我们家小住一阵,她迟疑了一会儿,还是摇摇头。
“你太好——可是我想我还是留在这里好,毕竟, 它——嗯,我想它还是我的家,而且我相信我对两个男孩也有点帮助。”
“好吧,”我说,“随你的意思。”
“那我就留下来,我可以——我可以——”
“嗯?”我催她说下去。
“要是——要是再发生什么可怕的事,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?你会来吗?”
我感动地说:“当然,可是你认为会再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呢?”
“我也不知道,”她带着迷惘的神情说,“反正看起来就像会再出事的样子,不是吗?”
“别再说了!”我说,“也别再到处乱闯,弄出个尸体来,那对你没什么好处。”
她脸上闪过一丝微笑,说:
“是的,我现在就觉得像要生病一样。”
我并不想把她丢下,可是正如她所说的,这毕竟是她的家,而且我想爱尔西·贺兰现在对她也会多了点责任感。
纳许和我一起回到小佛兹。我跟乔安娜说明早上的经过时,纳许过去应付派翠吉,结果却沮丧地回到我们身边。
“没什么收获,照这个女人的说法,那女孩只说有件事让她很担心,不知道该怎么办,想听听派翠吉的意见。”
“派翠吉有没有跟别人提过?”乔安娜问。
纳许点点头,神情很严肃。
“有,她在电话里跟你们每天来帮佣的爱莫瑞太太提。我知道有些年轻女人喜欢向年纪大的女人请教,不知道自己就能马上解决问题,艾格妮斯也许不很聪明,但却是个懂得分寸、懂得尊敬人的好女孩。”
“是啊,派翠吉就为这一点感到骄傲,”乔安娜低声说,“于是爱莫瑞太太又把话传了出去?”
“对,柏顿小姐。”
“有一件事让我很惊奇,”我说,“舍妹和我怎么会也牵涉在里面?我们都是外地来的生人——应该没有人会恨我们才对。”
“你错了,像‘毒笔’那种不正常的脑子,没什么事情看得顺眼,他们是所有人全都恨,全都是眼中钉。”
“我想,”乔安娜若有所思地说,“凯索普太太指的就是这个。”
纳许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,但是她没有进一步说明。纳许督察说:
“不知道你有没有仔细看你接到那封匿名信的信封,柏顿小姐。要是有,你或许会发现,那封信本来是给巴顿小姐的,后来把a字改成u字,才变成给你的信。”
要是好好想想这条线索,应该可以使我们对件事找出一条途径。可惜我们当时都没有用心去想。
纳许走了之后,剩下我和乔安娜两人时,她说:“你不会真的以为那封信本来要给爱蜜莉小姐的吧?”
“不然不会一开头就说:‘你这个虚伪的妓女……’”我说,乔安娜也表示同意。
接着她建议我到街上:“你去听听别人怎么说,今天早上,大家一定都在谈这个话题!”
我要她一起去,没想到她却拒绝了,说要到花园里忙。
我在门口停住脚步,放低声音说:
“派翠吉大概没事吧!”
“派翠吉!”
乔安娜声音中的惊讶,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。我用抱歉的语气说:“我只是随口问问。她有些方面看起来很‘怪’,就像某种有宗教狂热的人一样。”
“这不是宗教狂热——你告诉我葛瑞夫是这么说的。”
“好吧,性狂热。据我所知,这两者的关系非常密切。她的情绪受到压制,又跟一群上年纪的女人在这地方关闭了许多年。”
“你怎么会想到这些?”
“喔,”我缓缓说道:“艾格妮斯到底跟她说了什么,我们只听到她的一面之词,对不对?要是艾格妮斯问派翠吉,那天派翠吉为什么到辛明顿家留了一封信——而派翠吉说她当天下午再打电话解释——”
“于是就假装来问我们,那女孩能不能到这儿来?”
“对。”
“可是她那天下午并没出门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别忘了,我们自己也出去了。”
“对,你说得没错,我想这也有可能。”乔安娜想了想,又说,“可是我不同意这种看法,我不相信派翠吉那么聪明,懂得掩饰匿名信的一切痕迹,譬如擦掉指纹之类的。你知道,那不光是聪明就有用,还得有那方面的知识,我不相信她懂。我想——”乔安娜顿了顿,缓缓接道,“他们肯定写信的人是女的,对不对?”
“你该不会以为是男的吧?”我不敢相信地大声问。
“不——不是普通男人,而是某一种男人。老实说,我正猜皮先生。”
“这么说,你认为匿名信是皮先生写的。”
“难道你不觉得有这种可能吗?他那种人可能很寂寞——很不快乐,而且很怨恨别人,你知道,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嘲笑他。你难道看不出他私底下恨所有快乐的正常人,而且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一种奇怪、保守,像艺术家一样的窃喜吗?”
“葛瑞夫认为是个中年的老处女。”
“皮先生就是个中年的老处女。”乔安娜说。
“一个格格不入的人。”我缓缓说道。
“就是这样,他很有钱,可是钱没多大用处。我真的觉得他心理不大平衡,老实说,他有点怕人。”
“别忘了,他也接到过匿名信。”
“谁知道是不是真的?”乔安娜说,“只是我们以为那样。而且无论如何,他可能是在作戏。”
“为了我们?”
“对,他很聪明,能够想到这一点,也知道不能做得太过份。”
“他一定是个一演员。”
“不过当然,杰利,不管做出这种事的是什么人,都一定是个一流演员,所以才会觉得乐在其中。”
“老天,乔安娜,别说得真像有那么回事!让我觉得你——你也懂心理学!”
“我想我懂,我可以了解别人的心理。如果我不是乔安娜·柏顿,要是我没有这么年轻,这么可爱,而且有一段美好时光,如果我——该怎么说呢?——被关在牢里,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享受生活,那么,我心里会不会起恶毒的歹念,想要伤害别人、让别人痛苦——甚至破坏别人呢?”
“乔安娜!”我抓住她肩膀,用力摇她,她轻轻叹口气,略抖了一下,对我微笑道:
“吓着你了吧?杰利。不过我觉得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。我们必须把自己当成那个人,试着了解他的感觉和动机,然后——然后或许会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。”
“喔,老天!”我说,“我老远跑到这个地方来养病,却惹上这些莫名其妙的丑闻。诽谤、中伤、猥亵的话,还有谋杀!”
2
乔安娜说得没错,街上到处是感兴趣的人,我决定要探探每个人的反应。
我首先碰到欧文·葛理菲,他看起来很不舒服,累得不得了。当然,谋杀并不是医生整天该负责的事,可是职业使他可以面对大多数的事:痛苦、人性的丑恶,以及死亡。
“你好像累坏了。”我说。
“是吗?”他含混地答道,“喔!最近几个案子都很让人操心。”
“包括那个精神不正常的人?”
“那当然。”他转开脸看看对街,我发现他眼皮抽动了一下。
“你没有怀疑什么人?”
“没有,没有,我倒希望有。”
他突然问起乔安娜,又迟疑地说,他有几张照片,她或许愿意看看。
我提议把照片给我转交她。
“喔,没什么关系,反正我晚一点会经过府上。”
我担心葛理菲已经发生了感情,该死的乔安娜!像葛理菲这种好人不应该让她当战利品来要。
我让他走开,因为我看到他姐姐走过来,第一次主动想跟她谈谈。
爱美·葛理菲像以往一样,没头没尾是冒出一句:
“太可怕了!听说你在场——而且去得很早?”
她特别强调那个“早”字,而且两眼还闪耀着光芒。我不想告诉她梅根打电话给我,只说:
“喔,我昨天晚上有点不安,那女孩子本来要到舍下喝下午茶,结果一直没来。”
“于是你就担心发生了最糟的事?真是太聪明了!”
“是的,”我说,“我是头嗅觉灵敏的猎犬。”
“这是林斯塔克第一次发生了杀人案,引起很可怕的骚动,希望警方处理得了。”
“我倒不担心这一点,”我说,“他们都很能干。”
“那女孩子大概替我开过几次门,可是我几乎记不得她的长相,既安静又不惹人注意的小家伙。先在她脑子上敲一下,又刺穿她的后脑,是欧文告诉我的。看起来好像是男朋友下的手,你认为呢?”
“你认为没错?”
“大概是那么回事,我想两个人可能吵了一架。那些人都很没教养——出身不好。”她顿了顿,又说,“听说尸体是梅根·亨特发现的吧?她一定吓了一大跳。”
我简单要说:
“是的。”
“我想这对她不大好。我觉得她的神经有点弱。这种事可能会使她有点失常。”
我忽然下决心要知道一件事。
“问葛理菲小姐,昨天是不是你说服梅根回家的?”
“喔,也不能完全说是说服。”
我坚守着自己的立场,说:
“可是你的确对她说了些什么,是吗?”
爱美·葛理菲站稳了双脚,两眼带着些自卫的神色望着我,说:
“那对她只有好处,那个小女孩一味逃避自己的责任,她太年轻了,不知道人言可畏,所以我觉得应该劝劝她。”
“人言——?”我冲口而出,却气得再也说不下去了。
爱美·葛理菲用她一贯的自满自信的神态继续说:
“噢,我敢说你一定没听到别人那些闲言闲语,我可听到了!我知道别人在背后说些什么。听着,我从来没把那些谣言当真——一分钟也没有。可是你知道那些人,什么恶毒的话都说得出口!等那个女孩要自立谋生的时候,可就对她不大好了。”
“自立谋生?”我困惑地问。
爱美接着说:
“当然,这种处境对她说很不好过。我是说,她不能一走了之,留下两个没人照顾的孩子。她太好了——实在是太好了!我跟每个人都这么说!可是这种处境很容易招人嫉妒,别人会说闲话的。”
“你到底在说什么?”我问。
“当然是爱尔西·贺兰,”爱美·葛理菲不耐烦地说,“我认为她实在是个非常好的女孩,一直很尽责。”
“别人到底说她什么?”
爱美·葛理菲笑笑,我想,那不是愉快的微笑。
“说她已经在想成为辛明顿太太第二——全心全意地安慰那个鳏夫,让他少不了她。”
“可是,”我惊讶地问,“辛明顿太太才去世一星期啊!”
爱美·葛理菲耸耸肩。
“当然,太离谱了点,但是你知道人就是这样!那个叫贺兰的女孩子很年轻,长得又很漂亮,这就够了。而且,一个女孩子不会一辈子希望做保姆,要是她希望有个安定的家,和一个丈夫,并且设法达成她的目的,我也不会怪她。”
“当然,”她又说,“可怜的狄克·辛明顿一点都没想到这些!他还在为梦娜·辛明顿的死感到难过。可是你也了解男人,要是那个女孩一直在他身边,让他过得舒舒服服,照顾他的一切,而且显得非常爱他的孩子——好,他就少不了她了。”
我平静地说:
“换句话,你认为爱尔西·贺兰是个狡猾轻佻的女人了?”
爱美·葛理菲胀红了脸。
“我绝对没这个意思,只是替那女孩子难过——让人在背后说那些卑鄙的闲话!所以我多多少少是为了这个原因,才劝梅根回家的,那要比光留下狄克·辛明顿和那女孩单独在家好些。”
我开始有点明白了。
爱美·葛理菲高兴地笑笑。
“听到我们这种小地方居然这么多闲言碎语,一定把你吓坏了,柏顿先生,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——人们老是往最坏的地方想!”
她笑着点点头,踏着大步走开了。
3
我在教堂边遇到皮先生,他正在跟兴奋的微红着脸的爱蜜莉·巴顿谈话。
皮先生显然很高兴遇到我!
“喔,柏顿,早!早!你那个可爱的妹妹好吗?”
我告诉他乔安娜很好。
“那她为什么不来参加我们村子里的集会呢?我们都对这个消息感到很震惊和好奇。谋杀!我们这里居然会发生真正的谋杀案!这恐怕不是件有趣的犯案,而且有点卑鄙,竟然杀死一个小女佣。找不出指纹,但却无疑是件新闻。”
巴顿小姐畏缩地说:
“太可怕——太可怕了。”
皮先生转过头看着她说:
“可是你还是有点幸灾乐祸,亲爱的女士,你有点幸灾乐祸,承认吧!你不赞成这种事,感到很悲痛,可是还是觉得有点刺激,我,相信你一定觉得有点刺激!”
“那么好的女孩。”爱蜜莉·巴顿说,“她是从‘圣克劳泰德之家’来找我的,什么经验都没有,可是很肯学习,变成一个很好的女佣,派翠吉对她非常满意。”
我马上说:
“昨天下午她本来要跟派翠吉一起喝下午茶的。”又掉头对皮先生说,“相信爱美·葛理菲一定告诉过你吧。”
我的语气很自然,皮先生也毫不迟疑地回答:“对,她提过,我记得她说,佣人居然用主人家的电话,真是件新鲜事。”
“派翠吉就绝对不会做这种事,”爱蜜莉小姐说,“艾格妮斯居然这么做,我真是太意外了。”
“你已经赶不上时代了,亲爱的女士,”皮先生说,“我那两个佣人就经常用我的电话,还抽得满屋子都是烟,等的实在受不了抗议的时候,他们才收敛一点。可是我也不敢说得太多,普利斯特虽然脾气不大好,却是个了不起的厨子,他太太也是个难得的好管家。”
“是啊,我们都认为你很幸运。”
我不希望谈话变成闲话家常,就插嘴道:
“杀人案很快就传开了。”
“当然,当然,”皮先生说,“屠夫、面包师、制烛匠……全都知道了。谣言、口舌、林斯塔克,唉!就快毁灭啦!匿名信、杀人案,到处都是犯罪的倾向。”
爱蜜莉·巴顿紧张地说:“他们认为——没有人觉得——这两者有关。”
皮先生抓住这一点说:
“这倒有趣,那个女孩知道某个秘密,所以才被人谋杀了,对,对,很有可能。你真聪明,居然会想到这一点。”
“我——我受不了了。”
爱蜜莉·巴顿脱口而出,转身快步走开了。
皮先生注视着她的背影,天使般的脸孔奇怪地皱缩着。
他转过身,轻轻摇摇头。
“敏感的很,很可爱,不是吗?完全不合这个时代了,你知道,她还停留在上一代的思想里。她母亲的个性一定很强,整个家庭都保持着1870年左右的风气,就像住在玻璃屋里一样。我倒蛮喜欢碰到那种事的。”
我不想多谈这个话题,就问他:
“你对整件事到底觉得怎么样?”
“你指的是?”
“匿名信、杀人案……”
“地方上的犯罪风潮?你觉得呢?”
“是我先问你的。”我愉快地说。
皮先生轻声说:
“我对精神异常只有初步的了解,不过我觉得很有意思。那么不可能犯案的人,却做出最不可思议的事。就拿利西边境那个案子来说,始终没有很合理的解释。至于这个案子,我要劝警方多研究每个人的性格。别管那些什么指纹啦、笔迹啦、放大镜那些的,观察一下别人怎么用手做事,态度上的变化、饮食方法,以及是不是会无缘无故发笑等等。”
我扬了扬眉。“是个疯子?”
“疯,疯透了,”皮先生说,又加了一句,“可是你永远猜不到是谁!”
“谁?”
他凝视着我的双眼,微笑道:
“不行,不行,柏顿,再说下去就是造谣了,我们不能再节外生枝了。”
他轻快地消失在街道那头。
4
我站着目送皮先生离开时,教堂门开了,凯索普牧师走了出来。
他对我含糊一笑,说:
“早,呃——”
我帮他接下去:“柏顿。”
“对,对,别以为我不记得你,我只一时想不起尊姓大名。真是个好天气啊!”
“是的。”我短短答道。
他看了我一眼。
“可是偏偏发生——不幸的事,那个在辛明顿家帮忙的不幸孩子,唉!我必须承认,我真不敢相信我们这个地方也会发生谋杀案。呃……柏……柏顿先生。”
“看起来是有点不可思议。”我说。
“我刚才听说了一件事,”他靠近我些说,“有人接到了匿名信,你有没有听到这方面的谣言?”
“听到了。”我说。
“真是卑鄙懦弱的事,”他顿了顿,然后引了一长串拉丁文,又问我,“贺瑞斯的这段话正适合这种状况,你不觉得吗?”
“对极了。”我说。
5
看起来好像没有其他人适合我交谈了,于是我朝回家的路上走,顺道买点烟草和一瓶雪利酒,并且听听那些低阶层人的看法。
“卑鄙的流浪汉!”似乎是那些人的结论。
“那些人到别人家里,可怜兮兮地讨钱,要是家里只有一个女孩子,他们就露出丑陋的面目。我妹妹多拉到康伯爱斯的时候,就碰到过一次可怕的经历——那家伙醉了,上门卖那种小本诗集……”
那人继续往下说,最后多拉勇敢地当着那流浪汉把门用力关上,躲到一个隐蔽的角落。从说话者的口气推测起来,我想多拉一定是藏在洗手间里。“就这样一直等到女主人回来!”
我到小佛兹,只差几分钟就要吃午饭了。乔安娜一动不动地站在起居室窗前,思想仿佛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“你一早上在做什么?”我问。
“喔,我也不知道,没什么特别的事。”
我走到走廊上,铁桌边放着两张椅子,桌上有两个残余的雪利酒酒杯。另外一张椅子上放着一样东西,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来。
“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?”
“喔,”乔安娜说,“大概是病患的脾脏之类的,葛理菲医生好像以为我会有兴趣看看。”
我好奇地看着照片,每个男人都有他追女人的一套。换了我,绝对不会选择脾脏的照片——不管有没有病。不过显然,这是乔安娜自己要求看的!
“看起来真不舒服。”我说。
乔安娜也多多少少同意。
“葛理菲好吗?”我问。
“看起来累得要命,很不快乐,可能有什么心事。”
“是不是脾脏不听他的指挥?”
“别傻了!我是说真的。”
“我敢打赌,他一定心里记挂着你。希望你放他一马,乔安娜。”
“喔,别胡说,我又没做什么。”
“女人老是这么说。”
乔安娜生气地走开了。
那张脾脏的照片在阳光照射下,开始有点卷曲,我拿起照片一角,放进起居室里。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张照片,可是我想葛理菲一定很珍惜它。
我从书架底层拿出一本厚书,想把照片夹进去压平,那是一本布道用的厚书。一打开那本书,我吓了一跳,我再仔细一看,从书的中央部分起,有好几页都被整整齐齐地割了下来。
6
我就这样呆看着那本书好一会儿,后来我又翻翻首页,发现是1840年出版的书。
毫无疑问,我手里拿的这本书,就是用来拼凑匿名信的书。那么到底是谁割下来的呢?
首先,很可能是爱蜜莉·巴顿本人,要不然也可能是派翠吉。
不过也有其他的可能,任何单独在这房间里呆过的人,都可能动手。例如在这里等爱蜜莉小姐的客人,或者因公来访的人。
不过,那好像又不大可能,我记得有一天,一名银行职员来看我,派翠吉就把他带到屋子后面的小书房,显然那是这间屋主的规矩。
这么说,是来访的客人了?一个“有社会地位”的人:皮先生?爱美·葛理菲?凯索普太太?
7
铃声响了,我过去吃午餐。接下来又回到起居室里,我把我的发现拿给乔安娜看。
我们讨论过一切可能性之后,我又把这本书拿到警局。
他们对我的发现非常高兴,猛拍我的背赞赏我,其实我只是幸运罢了。
葛瑞夫不在,不过纳许在,他打电话给葛瑞夫告诉他这件事。他们会检验上面有没有指纹,但是纳许不认为会有什么指纹,我也相信。上面除了我的指纹和派翠吉的指纹之外,什么都没有,表示派翠吉偶尔会擦擦上面的灰尘。
我问纳许有什么新的进展。
“我们正在逐步缩小调查的范围,删掉不可能的,柏顿先生。”
“喔,”我说,“还剩下哪些人?”
“金区小姐,她昨天下午跟一位客户约好的离康伯爱斯路不远的一栋房子见面——那条路就是辛明顿家前面的那条路。不管来回,她都会经过辛明顿家……还有上礼拜辛明顿太太接到匿名信自杀的那天,是她在辛明顿公司上班的最后一天。辛明顿先生本来以为她一下午都没离开办公室,因为他下午一直跟亨利·陆辛登在一起,也打了好几次电话给金区小姐。不过我后来发现,她三点到四时,确实离开过办公室,去买一些高额邮票。本来可以叫办公室小弟去的,金区小姐却说她头痛,要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,顺便买邮票。她并没出去太久。”
“但是已经够久了?”
“对,只要走快点,就来得及绕过村子另外一边,把信丢进辛明顿家信箱,然后赶回办公室。不过我必须承认,没有任何人看到她走近辛明顿家。”
“会有人注意吗?”
“也许会,也许不会。”
“你还怀疑什么人?”
纳许直视着前方,说:
“你应该了解,我们不能让任何人幸免。”
他严肃地说:“葛理菲小姐昨天到布兰登跟一个女子团契的女孩见面,但是却到得相当晚。”
“你不会认为——”
“不,我不会以为什么,但是我确实不明白实际的情形。葛理菲小姐是个很活泼、脑筋很正常的女人——可是我说过,我不明白实际的情形。”
“那上星期呢?她有可能把信塞进辛明顿家的信箱吗?”
“可能,那天下午她上街买东西,”他顿了顿,“爱蜜莉·巴顿小姐也一样,她昨天下午很早就出门买东西,上礼拜三下午,她曾经路过辛明顿家去看几个朋友。”
我不敢置信地摇摇头。我知道从我在小佛兹发现那本被人割过的旧书之后,警方一定免不了特别留意屋主,可是我想到爱蜜莉小姐昨天来的时候,那种兴奋的神情……
去他的——兴奋……对,兴奋——微红的脸——闪亮的眼睛——一定不会是因为——不会是因为——
我含混地说:“这种事对人的影响实在不好!会让人想象很多事——”
纳许同情地点点头。“是的,要把日常碰到的人看成可能犯罪的神经病,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。”
他顿了顿,又说:
“还有皮先生——”
我尖声说:“这么说,你也认为他有可能?”
纳许微笑道:
“是的,我们也把他列入考虑。他是个奇怪的人——我该说,不是个很好的人。他没有不在场证明,两个星期三下午都单独在他的花园里。”
“也就是说,你怀疑的不只是女人?”
“我也认为信不是男人写的——其实我对这点很有把握——葛瑞夫也同意我的看法。不过皮先生不是个普通男人,他有一种很特殊的女性倾向。昨天下午我们调查过每一个人,你知道,这是个谋杀案。你没有问题,令妹也一样,”他笑了笑,“辛明顿先生到办公室之后,就一直没有离开,葛理菲医生在村子另外一边出诊,我已经调查过了。”
他停下来笑了笑,又说:“你看,我们已经全都查过了。”
我缓缓说道:“所以你的嫌犯名单就只剩下三个人——皮先生、葛理菲小姐和巴顿小姐了?”
“喔,不,不,除了牧师太太之外,我们还有两个嫌疑人物。”
“你也想到她了?”
“我们每个人都想过,凯索普太太疯狂得有点太显眼,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,不过,她还是能做这件事。昨天下午,她在树林里看鸟——鸟当然没办法替她作证。”
欧文·葛理菲走进警局,他立即转过身。
“嗨,纳许,听说你今天早上在找我,有什么重要事吗?”
“要是你方便的话,星期五举行侦讯,葛理菲医生。”
“是的,莫斯比和我今天晚上验尸。”
纳许说:
“还有一件事,葛理菲医生,辛明顿太太生前曾经服用你给她开的药粉——”
他停下来。欧文·葛理菲用疑问的口气说:
“嗯?”
“那种药粉如果服用过量,会不会致死?”
“当然不会,”葛理菲冷冷地说:“除非她一次吃二十五份。”
“不过贺兰小姐告诉我,你曾经向她警告过过量服药的危险性。”
“喔,对,辛明顿太太那种女人常常会把别人告诉她的事做得太过份,她以为吃两倍药就会有两倍好处。但是我们做医生的人不希望任何人多吃非那西汀或者阿斯匹林,因为对心脏不好。可是无论如何,死因已经确定是氰化物中毒。”
“喔,我知道,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,我只是猜想,一个人自杀的时候,宁可服用过量的安眠药,也不愿意用氰酸自尽。”
“嗯,你说得没错。不过从另外一方面来说,氰酸比较富有戏剧性,而且也一定有效。如果服用巴比酸盐之类,又很快发现的话,往往还可以救得活。”
“我懂了,谢谢你,葛理菲医生。”
葛理菲走了,我也向纳许道别,慢慢朝回家的路上走。乔安娜出去了,电话机旁生龙活虎地留了张字条,大概是留给派翠吉或者是我看的。
“要是葛理菲医生打电话来,告诉他我星期二实在没办法去,但是星期三或者星期四都可以。”
我扬扬眉头,走进起居室,坐进“最舒服的那张摇椅——(其实这儿的椅子全都是直背的,没有哪一张让人觉得舒服,都是已故的巴顿太太留下来的)——伸伸腿,试着想通这件事。
我忽然很生气地想到,欧文刚才打断了我跟督察的话,他又提到两个可疑的人。
不知道那两个人到底是谁。
或许,派翠吉正是其中之一。一来,那本书是在这栋屋子发现的,而且她也可以在毫不令艾格妮斯怀疑的情形下,把艾格妮斯击昏。好了,派翠吉的确没法不让人怀疑。
可是,另外那个人又是谁呢?
是不是我不熟的人?哥利特太太——镇上人原先怀疑的对象?
我闭上眼,考虑着那四个人,他们是那么的不同:温和脆弱的爱蜜莉·巴顿?她到底有哪些可疑的地方?生活太贫乏?是因为她儿童时代受到太多的管束和压力?为别人做了太多的牺牲?她一直很奇怪地害怕讨论任何‘不够好’的事?这一点是不是足以证明,她内心的确有这些先入为主的念头?我是不是太佛洛伊德主义了?我记得有位医生曾经告诉我,一个外表温柔的女性,受到催眠之后所说的话,才是她的真心话“你绝对想不到她会知道那些字眼!”
爱美·葛理菲?她当然没有什么受到压制的心事,她既快乐、有男子气概,又非常成功,过着充实而忙碌的生活。可是凯索普牧师太太却说她是“可怜的东西”。
另外还有一些事——我好像记得……喔,对了!欧文·葛理菲曾经说过:“我们住在北方的时候,也发生过匿名信的事。”
那会不会也是爱美·葛理菲的杰作?那实在太巧了,两件完全一样的事。
不,等一等,葛理菲说,那次匿名信的作者已经找出来了,是个女学生。
我忽然觉得好冷——一定是窗口吹进来的冷风,我不舒服地在椅子里动了动。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奇怪而不安呢?
让我再往下想……爱美·葛理菲,或许那次的匿名信是爱美·葛理菲写的,而不是那个女学生?爱美又转移阵地,到这个地方重施故伎?所以欧文·葛理菲才看起来那么不快乐、那么不安?他一定在心里怀疑,对,他在心里怀疑……
皮先生呢?他毕竟不是个非常好的人,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他在背后暗笑着,导演这整出戏……
大厅里的那张电话留言——我为什么老想着它?葛理菲和乔安娜——他已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。不,我烦恼的不是那张字条,而是另外一件事……
我这时已经睡意很深,不断愚蠢地在脑里重复想道:“无火不生烟,无火不生烟……就是它……它就是最大的关键。”
接着我仿佛跟梅根一起走在街上。贺兰走过我们身边,她打扮得像新娘一样,路人都在耳语:
“她总算要嫁给葛理菲医生了,当然,他们已经私下订婚好几年了……”
然后我们又到了教堂,凯索普牧师正用拉丁文在做祷告。
凯索普牧师太太忽然半途跳起来,大声喊道:
“这件事一定得阻止,我告诉你,这件事一定得阻止!”
有一会儿,我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作梦。接着,我清醒过来,知道自己还在小佛兹的起居室,凯索普牧师太太刚从门口走进来,站在我面前紧张粗鲁地说:
“这件事一定得阻止,我告诉你。”
我跳起来。
“对不起,”我说,“我恐怕睡着了。你刚才说什么?”
凯索普牧师太太用一只拳头用力击另一只手的手掌,说:
“这件事一定得阻止,这些匿名信!杀人灭口案!不能再让像艾格妮斯·华岱尔那么可怜无辜的孩子被人杀死了!”
“你说得对极了,”我说,“可是你打算怎么处理呢?”
凯索普牧师太太说:
“我们一定要采取行动!”
我笑笑——也许有点超然的意味,说:
“你建议采取什么行动呢?”
“把这件事弄个清楚!我说过这不是个邪恶的地方,现在才知道我错了,这是个邪恶的地方。”
我觉得很生气,不太礼貌地说:
“对,亲爱的女士,可是你到底打算怎么做呢?”
凯索普牧师太太说:
“阻止这件事,那还用说?”
“警方已经尽了力。”
“既然艾格妮斯昨天都被人杀了,可见警方还不够卖力。”
“换句话,你知道的比他们还多?”
“不,我什么都不知道,所以我才要请一位专家来。”
我摇摇头说:
“你不能那么做,苏格兰警场已经接受本郡警官的要求,并且派来葛瑞夫巡官帮忙。”
“我可不指那种专家,我所说的专家不是专门研究匿名信、甚至杀人案的专家,而是深知人性的专家。你难道看不出来?我们需要一个对邪恶非常了解的人。”
这种观念很奇怪,但却让人觉得很兴奋。
我还来不及说什么,凯索普牧师太太就对我点点头,用自信的口气迅速说:
“我马上就去办。”
说完,就走了出去。